无论是顺应历史潮流，还是遵循人与自然的生存法则，似乎每座城都满心欢喜地对应着一条河。

　　相对赣江、信江沿岸都挂着一长串的城市，昌江也一路掠过安徽祁门、江西的浮梁、景德镇，就在快要抵达鄱阳县城时，另一条乐安河从南汇入，此河入鄱境后唤作饶河，或称鄱江。

　　从此鄱阳独享饶河之名，从此一河一城一州，在时光的长河里心心相印，在命运的厮守中相依相偎。泥沙俱下的生活，南来北往的腔调，日子一天天地编排着演绎着，咿咿呀呀声中，渔家船家夫家奴家，这条河慢慢地流淌成了传奇故事，成了飘荡在耳边的曲调，成了经久不衰的一出戏——饶河戏。

　　明末清初，由于南戏四大声腔的互相影响和宜黄腔的形成，促使江西的戏曲发生了重大变化。继弋阳腔之后，江西又出现了一种“梆子乱弹腔”，这种乱弹班多以发源地水系得名，并各自形成不同风格。相比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戏曲唱腔更是无形的河流，流淌在人们心头。班主带着演职人员沿河而下，一路吃着鱼喝着酒唱着戏，赣南的东河班，广昌的旴河班，修水的宁河班，上饶的信河班，最风生水起的，要数唱饶河戏的饶河班。

　　民谣这样形容鄱阳人：“三天不看戏，肚里生闷气；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深夜三更半，处处有戏看。”喜欢听戏看戏都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围着戏台看热闹，听腔调，成年后才知道台上演的是鄱阳饶河戏。全县500多个村，如今却拥有800多座戏台，很多村里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建筑就是戏台，飞檐斗拱，雕龙画凤，戏曲人物故事画满了戏台，酬神、开谱、做寿、婚庆以及做屋架梁、重修庙宇、庙会都要请戏。家中的老寿星一个电话，在外面闯荡的儿子便赶回来张罗，要花大价钱请最好的饶河戏剧团给乡亲们唱大戏，请戏的畅快淋漓，看戏的开心过瘾，唱戏的倾心尽力。

　　曾经，位于五一路的县赣剧院是公演卖票的，不光是县城人看，外地和乡村从饶河码头登岸的人也来看。剧院里唱的是饶河的风骨和韵味，水面上呼呼作响的北风只是饶河粗犷的皮囊。人们从码头经过沿河路东门口，耳边先灌满了录音机磁带播放的高分贝的饶河戏唱腔，胡瑞华、江日永、江礼先、张星斗、施国爱、饶勇生、涂久香、吴寅生……磁带盒上印着的这些名字是赣剧的流行巨星，随便放上一个选段，都是饶河原汁原味的声音，是鄱阳美不胜收的腔调。1959年6月，胡瑞华携《三司会审》参加江西戏曲赴京汇报演出，受到首都观众热烈欢迎。同年7月，剧团奉命抽调演员上庐山为中央全会献礼演戏，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观看，对于鄱阳人来说，这是饶河戏最无与伦比的高光时刻。戏迷们近乎疯狂地追逐着《三司会审》《打金枝》《小刀会》《玉堂春》……船在河面泛起的水花与戏里的“水花调”相映成趣，戏迷喜欢把胡瑞华喊成胡水花、水花子。饶河的腔调，就要这样直白。

　　县赣剧院我记得我只去过一次，还是爸妈勉强可以把我抱在怀里的年龄，根本不知道看的是什么戏，只感觉戏台上灯光明晃晃的，服装道具都在光怪陆离中穿梭。迷迷糊糊中我即将进入梦乡，陡然间，台上呈现一张黑白斑纹的大花脸吓得我大哭起来，怎么唬也唬不住，一家人只好提前退场。多年后我还反复琢磨，好好的唱戏人，为什么非要扮得一副吓人的模样上台，全是白净漂亮的公子小姐演戏不好吗？虽然，县赣剧院我从此再也没进去过，但后来饶河边上的张王庙、郭西庙、晏公庙办庙会唱饶河戏，我倒是有去看。演出的时候戏台下人山人海，一些戏迷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上，或如醉如痴，或嘴里哼着手上拍着，有的相互对角色品头论足，有的向孩子讲着台上生离死别、国恨家仇的故事。看着孩子沉浸在故事里若有所悟的样子，我终于明白，戏与生活的交叠因我少不更事而错失机缘，戏台上五彩斑斓的样子亦是现实生活的面孔，没有哪一方寰宇是一张白纸，或净土桃源，世间有黑白善恶美丑，饶河戏里便有三生三旦三花脸，称为“九角头”。

　　从此，我能谋求的是从斑斓的戏台上悟出沉重的命运，在繁杂的生活里跑着轻松的龙套。 有一年张王庙庙会，演出了新编饶河戏《柳母传》。剧本是由姚道生、姜清水两位老师根据本地传说创作的，我作为庙里“柳母娘娘”故事画的作者，挤在台下的人群中看得也是渐入佳境，不再那么懵懂茫然。曲终人散，骑车返回，耳边古朴悠扬的腔调尚未远去，沿河路广场舞的流行劲爆音乐渐次响起，舞影绰约，新旧两种腔调的势力在饶河边此消彼长，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饶河的婀娜，描画着唇线。

　　柳月的灵韵，斜飞在眉梢。

　　沁浸在饶河梦里，生也英武，旦也妖娆。

　　粉墨登场后，唱一出生活的对台戏，美轮美奂，绝色绝响。

　　没有知音的人生，财富如土。

　　满堂喝彩的瞬间，千金不换。

　　浓妆淡抹下，看至真至诚的生命。

　　抑扬婉转间，听一世一生的情怀。

　　纵转身后繁华落尽，依旧水袖如云，朱颜难改。

　　世间，总有惊心动魄的美，暗藏幕后台前。

　　——回到书桌前，笔下涌出一些参差的句子，我想，只有诗性空灵的表达，才有可能与赣剧饶河戏靠近一些，与生活的魂魄拥抱得更紧一些。

　　在一次理论学习中，我意外获悉在婺源还有一个饶河源国家湿地公园，怀着期许与激动在百度上按图索骥，婺源县，星江，德兴，乐平，乐安河……饶河！

　　在饶河的源头，一只神态悠闲的蓝冠噪鹛，正露出宛如饶河戏台上的五彩斑斓的面孔。饶河的腔调，至今都珍稀动听。

　　□ 张新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