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诗派的当代意义

2023-09-15 19:44 阅读
江西作协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作为一个江苏人,我个人对江西的记忆,除了若干次难忘的庐山、井冈山、南昌之旅,除了有一些来自江西的朋友、同学、学生,特别是一位朋友的弟弟在北京开的“赣南人家”餐馆,其实更多的是与阅读欧阳修、阅读黄庭坚、阅读王安石、阅读汤显祖……联系在一起的。换句话说,我心目中的江西,更多的还是文学的江西,尤其是诗的江西。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江西诗派与新时代诗歌创作”。这个命题,对我这个学习比较文学的人来说,也有很大的触动。如果我们将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的文学置于更大的时空坐标上来看的话,我们研究比较文学的人,常常被认为,更多关心的是时空坐标系上的横坐标轴,关心的是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可比性,关心的是海外汉学如何解释江西诗派、如何理解唐宋八大家,以及他们如何翻译尤其是误译杜甫、苏轼、黄庭坚、陈师道……诸如此类这样一些问题。而今天的主题,则提示我们要同时关心——甚至格外关心——文学坐标轴上的竖坐标轴。不仅关心中外问题、中西问题,而且关心古今问题,关心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Harold Bloom所提出的命题“影响的焦虑”,不能不让人联想到T.S.Eliot的著名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甚至联想到社会学家希尔斯的名著《论传统》。我们知道,希尔斯这本有意思、有见解的书,其中一小节的标题就是——“在传统的手掌之中”。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我们不是像孙行者那样,在如来佛的手掌之中,我们与传统的关系,不仅仅是把握和被把握的关系,而是一种文脉的赓续,是一种血脉的关联。是黄庭坚与杜甫式的关系,甚至是黄庭坚与苏轼式的关系。

限于个人的研究领域和有限的阅读范围,我没有能力讨论大的话题。今天来参加这个会,我想起的是两本与宋诗、与江西诗派有重要联系的书。我曾经长期阅读这两本书,它们是我的枕边书,也是旅行时经常随身带的书。一本是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一本是潘伯鹰的《黄庭坚诗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文学史,既是文学写作的历史,也是文学选集、文学传播,特别是文学解释的历史。钱钟书与潘伯鹰对黄庭坚的不同解释,也许对我们今天在古今关系中思考江西诗派与现代诗学的关系,有所帮助。

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对江西诗派、尤其是对黄庭坚的评价,或许是个人化的,不无偏颇的。文学史上乃至书法史上,我们通常苏黄并称,但《宋诗选注》中,钱钟书选了18首苏轼;却只选了3首黄庭坚(分别是《病起荆江亭即事》《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以及《新喻道中寄元明》,三首中只有最后一首直接与江西有关,是写给他哥哥黄大临的)。他不仅在序言中对晚清时黄庭坚的集子买过十两银子一部这样的“辣价钱”,多少有些不解乃至不屑,而且在介绍黄庭坚的部分,说了下面这段话: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老人……他是“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身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徒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自唐以来,钦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学习的恐怕以黄庭坚为最早。他对杜甫的那一点最醉心呢?他说:“老杜做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必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这一段话最其影响,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也算得江西诗派的纲领。他有些论诗的话,玄虚神秘,据说连江西诗派里的人都莫名其妙的。(钱钟书选注,《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10页。)

我们引述钱钟书先生这段话,当然不是要苛责他非常具有个人偏好的判断,更不需要将之视为不可更易的定论。我自己每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常常想到的是另外一些文学解释史的例子。而我最常想到的,是西方文学史上歌德与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截然不同的评价。对歌德而言,乃至对整个狂飙突进的一代人而言,莎士比亚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是“神”一样的存在;而对托尔斯泰而言,莎士比亚尤其是他的《李尔王》,却是完全不足取的存在,可以说全盘否定。而这就是解释史的事实,这也同时构成了文学史的一部分。我们今天对江西诗派、对黄庭坚乃至对宋诗的理解,也应该——或许,也不能不——建立在对这样的解释史的“同情之了解”之上。

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对读潘伯鹰《黄庭坚诗选》中的下面这段话:

……山谷在宋诗中,是一个特出的大家。他的诗在当时已经与苏东坡隐若一敌国。因之影响所及,学他的人非常之多。而当时吕居仁画出“江西诗派图”,甚至推他像个大主教一样,从而生出“江西派”这样的名号出来。名号既立,毁誉遂多。拼命捧山谷的人,未必真看到他的深处,搔着他的痒处;信口骂山谷的人又往往是不细读他诗的人。(潘伯鹰选注,《黄庭坚诗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页。)

我想,我们今天讨论江西诗派的当代意义,在古今对话的前提下讨论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这样的语境中,对读钱钟书和潘伯鹰这两本书,至少可以有两点启示。

首先是,我们不要把我们热爱的任何一个诗人、任何一个流派,推为大教主或将之神圣化。对我们所热爱者,我们甚至尤其需要有勇气、有独立判断的精神,对他(它)们的不足之处、不到之处,加以识别、分析与批判。这也许依然是一种带着热爱的批判,但我们恰恰不应该放弃这种批判的意识。其次,无论如何,我们要像潘伯鹰先生所提示我们那样,真正看到我们所热爱的诗人与诗派的“深处”,“搔着他的痒处”,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就是,细读他(们)的诗。

(作者简介:张辉,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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