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诗派”漫谈
一、“江西诗派”的由来以及意义
“江西诗派”这名称是由北宋后期一个名叫吕本中的所提出。吕本中,寿州(今安徽凤台)人,他祖上世代为大官大儒,玄祖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简,著名政治家;曾祖是哲宗元祐年间宰相吕公著,也是开吕学端绪的大儒;祖父荥阳先生吕希哲,是北宋著名教育家、道学家;父亲是南宋东莱郡侯吕好问,也是大儒、道学家,吕好问的曾孙是与朱熹齐名的吕祖谦。吕本中是宋徽宗时期人,据说他二十岁时戏作了一个《江西诗社宗派图》,首次提到了“江西诗派”。这张图已失传,现在我们所知最早是见于宋代胡仔编撰的《苕溪渔隐丛话》,这部丛话50余万字,分前集60卷后集40卷,共100卷。在前集48卷中提到了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于黄庭坚以下列25人。而《苕溪渔隐丛话》一书是继阮阅《诗话总龟》而来,而《总龟》一书并未记苏、黄之事,因那时苏黄属元祐党人被打倒,而到胡仔编《苕溪渔隐丛话》时元祐党人已平反,才将黄庭坚包括苏东坡等人的诗编进去并进行评价。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这一戏作,成就了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重大事件,非常了不起,因以前可没有什么摡念上的诗派称谓,陶渊明的田园诗,当时并不叫田园诗派,王维诗也没叫山水诗派,“江西诗派”前也有西昆体、白体等,但都不叫诗派。“江西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派别,开创了诗歌流派的先河。这也是当时一百余年间最大的诗派。它代表一种主张,一种创作方法。江西诗派因而也成了我们江西的一张文学名片,成了盛举,是古代乃至现在江西文坛的骄傲。吕本中取这个名字,也是借了宗教的说法,宗教就是讲这个派那个派的,江西宗教当时很发达,流派很多,象禅宗,就有“五家七宗”,江西诗派很显然是借了一个宗教的说法,将宗教派别概念引入了诗坛。
二、黄庭坚到底是江西诗派的“祖”还是“宗”?
按“一祖三宗”的说法,黄庭坚是第一宗,第二宗是陈师道,第三宗是陈与义。“祖”是杜甫。这是南宋末方回在《瀛奎律髓》里提出的,《瀛奎律髓》是一部唐宋五七言律诗集,并附有诗话评论,“一祖三宗”就出于此。因方回喜欢杜甫,也很喜欢黄庭坚和二陈,就提出了这观点。但撇开这不谈,以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他认为黄庭坚是开山式的人物,黄庭坚以下,吕还列出了一连串的代表性诗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庭坚就是“祖”,也不算错的。那时,黄已逝世六年了,但他的诗和他的理论,直接影响了很多人,人们完全也有理由把黄庭坚认作是“冮西诗派”之“祖”的。
三、江西诗派比较有代表性的诗人有多少?他们是不是都是江西人?
吕本中宗派图中除黄外,共列了25人,其中有11人是江西的,且呈家族性,其家族性很强,如有“山谷四外甥”洪朋、洪刍、洪炎、徐俯,洪氏兄弟还有个洪羽英年早逝,本来是五外甥的。还有谢逸谢薖兄弟是抚州的等等,外省湖北也有6人。一个“江西诗派”,当然要有江西诗人作骨干,但又还有不少人不是江西人,这是因为他们理论主张相一致,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就走到一个队伍中来了。所以这也就出现了有其他地方的诗人,这不足为怪。当时还有个“豫章诗社”,是由徐俯等人发起的,也是这情况,包括了一些在江西游宦的外地诗人,共同组成了豫章诗社。方回概括的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有两宗(即二陈)也不是江西人,陈师道江苏彭城(徐州)人,陈与义河南洛阳人,包括吕本中,后来人们也把他列入了江西诗派中人。严格讲起来,方回也要算,因他特別崇杜甫和黄庭坚。所以说江西诗派是一个集团,黄庭坚就像是现在企业的董事长。这个集团当然还不限于这二三十人,还应该有其他人,是一个比较庞大的队伍。
四、关于“江西诗派”的诗歌主张问题
其诗歌主张基本反映在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中,这是黄写给他外甥洪刍的信,这信并不长,只两三百字,其主要观点是:
一是提出要多读书问题,黄庭坚认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诗有学问,要多读书方可写诗。
二是说“取古人之陈言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与此相联系的,还有“夺胎换骨”说,“夺胎换骨”这四个字并不出自这封信,是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引黄庭坚语“不易其易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这是道家语,说的是吃了金丹换去凡骨凡胎后成仙,这句话跟“点铁成金”有相似之处,因而我们讲黄庭坚诗论时往往会把这八个字连着说。
三是黄庭坚在信中还主张创新,这一点一般人说得不够多,其实黄庭坚是讲究创新反对墨守成规的,他信中最后一句就是“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不可守绳墨就是强调要有新意,黄庭坚说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仔细去分析一下,也包含创新之意,点“铁”是手段,是借鉴,是模仿,而成“金”才是目的。“夺胎换骨”是要“夺”“换”,要成为另一个东西了,不能只是原来的“胎”和“骨”。这封信中还提到要“有宗有趣”,这也是求新的结果。另外黄庭坚还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方逼真”。但这个问题上有不少江西诗派人没深刻理解其意,或才力有限做不到创新,只死读书模仿前人的东西。但吕本中、徐俯以及陈与义他们还是看到了的,吕有“活法”之说,说写诗要有法度规矩,但又要在法度规矩之外。吕本中自己也是这样去努力的。所以钱钟书评价他的诗是“虽始终没有摆脱黄庭坚和陈师道的影响,却还清醒轻松,不像一般江西派的艰涩”,这确为中肯之评。吕氏早年过着诗酒风流的生活,效法陈师道、黄庭坚,但诗风还是比较轻松流美,“清芙可爱”的。
五、江西诗派既有统一的写诗理论主张,其作品展现的风貌是否整齐划一,清一色?
江西诗派作品的整体风格是生新瘦硬,拙朴老成,讲究炼字。缪钺说:“唐诗象芍药海棠,宋诗则是寒梅秋菊,唐诗如荔枝,宋诗如橄榄。”的确如此。但是,因江西诗派活跃期跨度上百年,余绪还延续到了清末的“同光体”,时间是很长的,当然讲江西诗派一般指两宋期间,这里又大致可分三个时期的风貌:
①黄庭坚所处时代是元祐党人受排挤打压的时期,不少文人只得走进书斋,消极逃避现实,所写作品多交游酬唱。黄庭坚的作品这方面的特色很突出。对反映现实,他不是不想为之,而是受了很大的时代局限。大家知道,当时新党旧党政治斗争异常激烈,在徽宗崇宁时元祐党人是还立了碑的,像苏东坡、黄庭坚、洪刍等都是元祐党人,就像大右派,就是死了以后都还被钉在了历史“耻辱”的柱碑上的。后来据说文德殿上的元祐党人碑有一天被一道彗星划过击中碎为两半,当朝才觉得有逆天意,才把全国各地的碑撤除掉,遂将元祐党人予以平反。试想,当时那样一个严酷的政治环境,黄庭坚们还能怎样去写诗?不唱酬又何为?何况他们的唱酬也都是有感而发的,饱含真情实感,富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②北宋末,金兵南侵,社会离乱,诗人耳闻目睹,感同身受。如吕本中,在这一时期就写了不少反咉战争离乱的诗,汴京沦陷时,他正好在城中,最早用诗进行了描述刻画,《守城士》《城中纪事》就写了抗金将士英勇奋战和人民遭受战祸的惨状。他《兵乱寓小巷中作》中有这样的句子:“城北杀人声彻天,城南放火夜烧船。”还有徐俯的《咏史》,借古讽今,言投降丢失山河。我们还可联系徐俯在张邦昌僭位时故意将家中婢女取名为“昌奴”之事,也可看出他不平之气。陈与义也写了此类的诗。直到南宋求和以后,诗派中人又重回书斋,复归安静。
③南宋以后,其时离黄庭坚已远,况黄庭坚又是主张自成一家的诗人,这又促成了江西诗派诗风的变化,如陆游、杨万里、姜夔等早年都受到黄庭坚江西诗派的影响,但他们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如杨万里的诗自然清新流畅,朗朗上口,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等,他一生写了二万多首诗,留下的也有数千首,大多清新自然。
④江西诗派的诗人虽都喜欢杜甫和黄庭坚,但也难千人一面,各人在不同时期不同题材上表现风挌也不一样,如徐俯是黄庭坚外甥,得过黄的真传,他还不算江西诗派顶尖诗人,但也写过一些清新自然、形象优美的很好的诗,如写南昌东湖的:“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这首诗写游湖赏景之趣,湖水已满,断桥烟雨,不见行人,而诗人坐一小船,缓缓而出,撑出一片柳阴。何其清雅!
六、如何看待“江西诗派”也是一个有争议的诗派问题
应该看到,江西诗派产生和流传的数百年间,也不是一味叫好的,有时也遭到了有些人无情的抨击,有的甚至攻击黄庭坚本人,如王若虚《滹南诗话》就说黄庭坚的作品是“剽窃之黠者”。冯班《钝吟杂录》说黄是“狞面目恶气象”,清代顾嗣立《寒厅诗话》也说“四灵”(即永嘉徐灵晖、徐灵渊、翁灵舒和赵灵秀四人)以清苦为诗,以洗黄陈之恶气象”等等。怎么看这一问题呢?
我认为,说黄庭坚作品是“狞面目恶气象”,这是一种极大的污名化,至少是片面而不公正的。黄庭坚虽重视学问读书,也有以学问为诗的倾向,但他是力主诗歌创新变化的,他本人就是宋初诗坛反潮流的战士,反“西昆”,反浅陋的“白体”诗。黄庭坚写诗非常认真,是个真正的诗人,他把写诗当自己毕生的事业,创作态度非常严肃,据说他一首诗,从构思到完篇,往往要反复修改,数月才最后完成。他的哥哥黄大临说:“鲁直旧有诗千余首,中岁焚三之二,存者无几。”当然,黄庭坚诗的内容即反映社会现实比起同时代王安石苏轼的诗文来,显得狭窄一点也是事实,不必避讳。但即使他的诗大多写个人生活经历,亲友交谊,也都是抒发感慨抱负的,整体上也有积极意义。
至于说到整个江西诗派,有的也确实是片面理解和追求“无一字无来处”,只讲点“铁”,只借“骨”借“胎”,不去创新,写出来的作品拾人牙慧,典故连篇,形象枯竭,这种情况也有,但这是江西诗派的末流,容另当别论。(何建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