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让江豚畅游于文学视野

2021-11-11 08:30 阅读
大江网-江西日报

原标题:

让江豚畅游于文学视野

 

 

 

刘 华

随着长江进入十年禁捕期,江豚忽然成为南昌人、江西人当下热议的生态话题。近期,在赣江扬子洲水域,出现了江豚多种群、多头数汇聚的奇观,且数量之多实为罕见,频频现身已是常态。获知年逾花甲的扬子洲老渔民居然第一次看到江豚,而今后,省会城市的大江边居然可以开设江豚观景点,我感慨不已。

——久违的江豚怎么说来就来呢,一如当年它们的悄然失踪?照理说,江豚并没有走远,那么,它们躲藏在哪里?它们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这些年它们是怎么应对生存危机的?《江猪拜风》的故事曾在鄱阳湖区广泛流传,江豚传承给了它的后世吗?青年江豚是否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一个名叫江珠的渔民?

江豚无语。成群的江豚尽情畅游在人们惊奇的目光里,畅游在摄影家圆瞪的镜头里。亲身体察着气候变化,用心感知着生态变迁,江豚们一定也会浮现在文学的视野里,我相信。

▶ 一 ◀

在鄱阳湖的民间故事里,江豚和渔民的确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我第一次看见江豚,时为上世纪80年代初,在横穿桅林帆影的班轮上。班轮经过鄱阳湖老爷庙水域,但见长长的木排竹排从上游下来,过火车一般。成群结队的江豚与之相伴,它们拱出水面,与竹木排竞赛,共同追逐着前方张满风帆的一支支船队。拥挤的船舱里一阵躁动,一位手指湖面惊呼“江猪”的陌生男子,激动之余,把江猪的身世告诉了我。

男子说,俗名江猪的江豚和非常罕见的白鳍豚,一个浑身黢黑,就像真正的渔夫,一个洁白俊秀,仿佛渔家的掌上明珠。它俩是历尽生活悲剧的一对父女变的。白鳍豚恼恨人间不平,总是藏身水底,从来不肯露面;江猪一见天暗有风雨,就要拱出水面寻找女儿。所以,我们现在几乎看不到白鳍豚,那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女子了;所以,现在我们一旦看到江猪,便见它仍在水面上一拱一拱的,仍是那集深仇大恨与奇耻大辱于一身的苦命父亲形象。

耕作在湖面的渔民、奔走在浪尖的船工、织补在湖滩的妇女、留守在湖岛的孤寡,口授着这个凄惨故事,忘记了自己的愁苦。他们浩瀚无垠的悲悯,弥漫在广袤的鄱阳湖上,温暖着众多飘零的孤独的心,也打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

由《江猪拜风》去窥看浩如烟海的中国民间故事,不难发现,动植物传说、风物传说以及相关题材的神话,是中国民间故事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们承载着各民族人民群众的历史观、价值观、伦理观、审美观、生命意识和生活态度,尤其是天人合一、亲和自然的生态观。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是人类的朋友和伴侣,是山水田园的主人或贵客,是构成人类生存环境不可或缺的条件,也是滋养人类心灵世界润物无声的要素;有时候,那些主人公就是人的前生或后世,是人自己和他的妻子儿女,正如江猪。自古以来,中国老百姓非常善于通过自己创作的故事,来同自然万物对话,表达对它们的友好之意、尊崇之感、体恤之情;同自然万物对话,其实也就是与人类的未来对话。安福县的大智石刻,堪称刻在山野间的族谱,其中有一首诗极言人与自然的关系,它把一切风物视为朋友,视为宗亲,并赋予其字号和人格:“磐石字友坚,甘泉字友洁。清风字友闻,明月字友亮。苍松字友直,绿竹字友节。秋桂字友芳,寒梅字友贞。闲主字友和,旧宾字友邻。”都是“友”字辈的,人与自然万物俨然一大家子。

民间的观念意识,势必深刻影响关怀人之命运的文学,何况中国文学本来就充溢着传统文化所孕育的精神追求、生活理想和人格理想。我不由得想到白居易的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鸟》)在诗人眼里,鸟的生命与人的生命同样重要,世间生灵一般平等。显然,这首诗表现生态主题,是一首劝诫诗。然而,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强烈表达的生态观被忽略,被传统的文学价值判断所“拔高”、所“升华”,似乎以鸟喻人,作品才能获得社会意义。也许,欧阳修被贬后所作“不及林中自在啼”的《画眉鸟》,就诗人的人生遭际来判断,的确是托物言志、寄情寓兴,然而,此诗道破的自然生命真谛,通达天下人心,二者相权,究竟孰重孰轻?生态,难道不是更为宏阔的社会意义?

惜鸟,惜花,惜草木,惜流水……此类作品在有着关怀自然、亲和万物深厚传统的文学典籍里俯拾即是,颇可以信手拈来;同样,值得说道的诗人、散文家比比皆是,包括写下“小荷才露尖尖角”又写“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杨万里。珍惜的情感,让通常被民间视为不祥的乌鸦,因“慈乌反哺”的传说,也成了有名的孝鸟,人们甚至可以忽略它叫声不好听、性格凶悍、富于侵略性等缺点,极力加以美化。到了白居易笔下,乌鸦则是“鸟中之曾参”,即主张以孝为本的宗圣:“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飞翔在诗句中的慈乌,真是可亲又可敬。

毋庸讳言,不少动植物传说里的主人公,其实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比如,进入准星的猎物,即将落网的鱼儿,以及其它。在现实生活中,它们为人类所役使、所支配、所征服、所觊觎,而在民间创造的传说故事中,它们往往可以获得与其在自然界相当的地位,往往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表现鲜明独特的性格,拥有引人入胜的生活。比如,鄱阳湖的大甲鱼成了救人于危难的鼋将军,平凡的凤尾鱼却和大名鼎鼎的鲁班勾连在一起。人们似乎用这样的传说抚慰自己,或者表达自己的体恤,企图以此修复和重建与捕猎对象的关系。有一首童谣很是耐人寻味:“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卖,我不买,他不吃,我不宰。”人的复杂微妙的内心矛盾跃然纸上。

不久前,我欣赏到一幅优秀摄影作品。一只弱小,面对强大,它表现得从容不迫,姿势可笑,表情可爱。那是摄影家蹲守许多时日才拍到的杰作。然而,获奖和赞誉并没有给摄影家带来太多快乐。相反,他内心沉重、深沉起来,以至于忌讳这一话题,谢绝就此采访。因为,接下去的镜头记录了弱小最终被强大所吞噬的血腥过程。无奈得很,那是弱小的宿命,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面对残酷的生物链,哪怕巨大悲悯也难以挽回弱小生命。

然而,悲悯却可以拯救人类的良知。谁说那首童谣、那些民间故事里没有人类的悲悯呢?悲悯情怀,无疑是生态文学写作的宝贵思想资源。

▶ 二 ◀

▲夕阳夕下时,江豚在扬子洲水域畅游。摄影|江西日报通讯员章斌

江豚的命运一直令人牵挂。认识江豚不久,我第二次乘坐班轮时,鄱阳湖上的白帆点点已被机器船所取代,白帆无影无踪。一片也看不见!丢失的速度怎么可以这么快呢?仿佛一夜之间。

雪白雪白的船帆消失了,黢黑黢黑的江豚也随之消失了。湖区的朋友告诉我,湖上机器船多了,时有江豚因被螺旋桨叶片击伤而毙命,或被油污缠身而死亡。其实对于江豚的困境,我们感同身受,比如连年的干旱。三十多年间,我经常游走湖上,大约有三两回吧,惊奇地邂逅隐现于风浪之下的江豚,独行侠一般。可见,江豚并未绝迹,但江豚远远地躲着人的视野,远远地躲着人的世界。

这世界仅仅只是人的吗?否也。世界属于万物,万物都是大自然的主人。然而,自然界的恢弘舞台,有时候非常逼仄,容不下江豚和更多角色,与江豚先后纷纷消失的,有很多的鱼,很多的鸟,很多的兽,很多的草木和花朵。譬如老鹰。老鹰频频盘旋于我童年的天空,孩子们对付它的地对空武器是嘶声叫喊:“老鹰老鹰不好啦,你家里起火啦!”那么优雅地展翅高空的鹰,竟然也会绝迹,几十年间我仅在武夷山空旷的大峡谷里偶见孤独的滑翔,一如鄱阳湖的孤独泅游,真是匪夷所思。譬如紫云英。紫云英层层叠叠铺满我青年的记忆,南方曾是广阔无垠的紫云英花海,紫云英温暖了冬天的土地,接着,便要营养春天的稻田。而在人类更加贪婪地向土地索取的时候,那种肥田植物被彻底抛弃。没有紫云英的田野,好多生灵稀少了。譬如蛙鸣。从前的蛙鸣和从前的紫云英一样,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于是,在诗人笔下,便有了诗意田园,“要找人/稻花深处/一步步/踏停蛙鼓”(沙白《水乡行》)。草一样的花朵,草一样的蛙声,竟然也成了稀罕物……不必枚举,对于生态的演变,每个人自有独特体验的感伤案例。

有那么几年,我连续在干旱的春天造访鄱阳湖,烟波浩淼的大湖一马平川,惟有一条窄窄的河沟尚珍藏着湖的记忆,所有船只都瑟缩在那条河沟里,所有鱼鳍都躲藏在劫难的阴影里,包括江豚。我记得,过去的雨在不同季节里有不同的形态,如若不信,可搜索气象谚语,看看哪一条至今管用,几乎全部成了老黄历。如今的雨暴戾无常,如今的极端天气日益频繁。可见生态的命运,确实关乎人类命运。

又见江豚,欣慰之余,我忽然觉得应该向自然界所有的顽强生命表达敬意。有关江豚的报道,透露了鄱阳湖不断有所发现的好消息。随着长江全流域进入休养生息期,近十年不曾见到的最大个体胭脂鱼现身了,近十年不曾见到的鳤鱼现身了。与此同时,森林里也不断有珍稀动植物被发现。挣扎于危机中的生命,不惜以冒险亮相,来帮助人们树立修复和重建生态的信心,以生物多样化的呈现,来强调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和人类对自然的责任。

鳤鱼是江湖回游性鱼类。鲥鱼和鳗鱼也是。星子人说,鲥鱼来自大海,初夏时候入江,溯江回游到鄱阳湖产卵,抵达星子水域后,有一处山崖挡住了鲥鱼上水的路线,鲥鱼前颌骨中间的显著缺凹,就是在山崖那儿碰的,于是,鲥鱼不得不止步于星子。在上游,在远达几百里的赣江中段,峡江人也是这么说的。有不惧万里迢迢的精神,鲥鱼难道不想去章江贡江看一看?鳗鱼回游的故事更是感人。鳗鱼从河湖出发,游到海洋产卵,小鳗鱼在大海里出生后,长到手指长便要入江。据说,回游的各种鱼类有时竟会堵塞长江口,而鳗鱼义无反顾,它们冲上江滩,从草滩上爬过来,从泥滩上钻过来。回家的鱼像组团旅行的大象一样,谁去阻挡它们的勇往直前,都会于心不忍。

尊崇自然,礼敬万物,自是生态文学写作的重要主题。我以为,它能丰富读者的内心,同时使之更加强大。

▶ 三 ◀

江西的青山绿水,为生态文学写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素材、丰足的灵感意绪、丰沛的创作激情。写不尽的自然风光和人居环境,写不尽的珍稀动植物和珍奇景观。而且,珍视生态的深厚文化和悠久传统,人民群众从事生态建设的伟大实践,一直在江西作家的关注之中,并频频呈现于笔端。今天,江豚既然已经畅游于惊奇的目光里,那么,它必然畅游于文学视野,江西作家注定会为生态文学的繁荣发展奉献更多力作。

▲江豚“进城”,市民追着江豚拍摄。摄影|江西日报通讯员章斌

鄱阳湖区的老百姓,把扛着机子去拍鸟的摄影家叫作“鸟记者”,去做个“鸟作家”“鱼作家”“萤火虫作家”如何?为了深刻揭示自然生态与人类命运、与人的心灵世界休戚与共的关系,为了唤醒人保护自然的自觉意识,激发人维持和恢复生态平衡、重建和谐关系的创造力,为了启迪并引导人崇尚和追求优雅诗意的生存格调。

不妨变为一只鸟,飞往遂川的千年鸟道,去感受那么壮观的飞翔,那么浪漫的拥挤,无数的翅膀不约而同,确定的路线世代相袭;飞往鄱阳湖,去体验候鸟热闹非凡、壮丽无比的到来和离去,就像我们的节日,就像我们所经历过的最为隆重的典仪。我曾为之感慨:“通灵的鸟啊,多像人类,多像我们自己。”

不妨变为一尾鱼,去探究江豚曾经的遭际、此时的心事,索性陪伴江豚去寻找白鳍豚吧,并且郑重地告诉白鳍豚:你是渔家的女儿,你有个皮肤黢黑的父亲。

在仲夏,不妨变为一只萤火虫,飞往五府山,一个梦回晋代、囊萤夜读的小镇。我曾发誓来年带透明帐篷去,做个布满萤火的仲夏夜之梦。可惜几年过去,未能再次走进由萤火虫构筑的童话幻境。

或者,变为一棵平常的植物,生长在任意哪片山林,静候夜半出现的胆小珍稀,以平视的目光端详它,以平等的口吻告诉它:现在,以后,世界也是你的!

版面编辑:万芸芸 杨数

图片制作:赵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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