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词史论勋业,功在江西一派流

2024-07-05 09:35 阅读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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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词史论勋业,功在江西一派流

冯延巳及其在词史上之开拓

 

词从温庭筠式缺少个性、只供歌唱的流行曲子,到韦庄式个人抒情的诗篇,是一次演进。可是韦庄词的演进也有限,他的词太个人化了,时间、地点、人物描写得非常确实真切、轮廓分明,这样的词有好的一面——感动读者的力量非常强。可同时也有缺陷,因为轮廓太分明了,不免有局限,如“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时间、地点、人物都有局限。于是,词到冯延巳这里又有了一种演变,这是词史上又一开拓。

冯延巳保留了韦庄主观抒情的进步性,他比韦庄更进一步,所写的不是韦庄式的个人的爱情事件,而是难以局限、难以确指。五代的词里面,冯延巳的词最难理解,因为他写的不是感情的事件,而是感情的境界,是心灵和情感的一种感受、体会,不是一个具体的、可以说明的事,这是冯延巳最大的成就。

“堂庑特大”

冯延巳名延巳,字正中。按词学专家夏承焘先生的说法,冯延巳名延巳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冯氏一名延嗣,延嗣与延巳同音。而中国人取名字的时候,常常是取其声音相近。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中国人一般用干支纪年、纪月、纪日、纪时。按干支计算,子丑寅卯辰巳,巳时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的时间。巳以后就是午时,是十一点到一点中午的时间。所以把巳时一延长就到了午时。午时者是日正当中之时,那就是正中。夏氏曾引焦竑《笔乘》论“释氏六时”说:“可中时,巳也。正中时,午也。”所以,冯延巳名延巳,字正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他认为冯延巳的词没有失去五代的风格。什么是“五代的风格”?词最早在歌筵酒席间流行,一般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相思离别的感情,冯延巳写的感情外表看来也是相思离别,只是他写的事件不像韦庄一样明确地指出来,所以在这方面与五代词相似,这是其一。其二,冯延巳在格式上常用小令,这是五代人常用的形式。

关于小令,这里要做一些说明。每一首词都有一个调子,就是音乐曲调的名字,也叫词牌或牌调,“菩萨蛮”“荷叶杯”等都是词的牌调。曲调的长短不同,有的比较短,有的比较长。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一共有27个字。而他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一共有44个字。每个牌调的字数都不一样。牌调是一般的称呼,学术性的称呼可以分为小令、中调和长调。中调的别名叫作引、近;长调也有一个别名,叫作慢词,引、近、慢都是形容音乐的性质。总而言之,曲调从长短上可以分为小令、中调和长调,一般而言57个字以下是小令,90个字以下是中调。词最初兴起时多半都是短小的,所以五代的词一般都是小令,到了北宋以后,词调就慢慢加长了。所以冯延巳的词在内容上写男女相思,在形式上采用小令,都与五代的词人相同。再如,北宋苏东坡的词已经完全失去了五代的风格,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调子很长,表现的是英雄豪杰的激昂慷慨,与五代词完全不同。

可冯延巳的词最难理解的一点,也是最大的优点,也是中国词最大的进步,就是“堂庑特大”。王国维是一个非常有眼光、有见解的文学批评家,他用建筑来比喻冯延巳词的成就,这一句完全掌握住了冯延巳词的特色。“堂”是建筑正中央的大厅,“庑”是两侧的厢房。中国的房子都有院落,中间有正房,两侧有东厢房、西厢房。在厅堂、厢房之间有“廊”,有走廊的回绕。可见“堂庑”不是一个小房子,而是一个有厅堂、有厢房、有走廊的规模博大、气象深远的建筑。如果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有缺点,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最大的通病,即只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个人的感受,不去做仔细的、有条理的证明和分析。为什么冯延巳的词同样短小,但就比温庭筠、韦庄的词有更博大、更深远的规模和气象?冯延巳的词打破了外表情事的局限,写出了感情的意境,写出了一种心理和感情上的状态,所以显得深厚和博大。

“和泪试严妆”

如果形象地表现感情的状态,我们就会发现它的色调、波动是不同的,每个人感情所到达的意境是不同的。诗词表现了作者感情的一种状态,屈原、杜甫、李白、韦庄、冯延巳,每个人感情的色调都不一样。对于这一点,王国维说冯延巳词的特色是“和泪试严妆”,这是冯延巳的基本风格,也是他意境的色调。“和泪”表示悲哀,虽然是在“和泪”的悲哀之中,也不肯放弃“严妆”。“严妆”是爱美,一个女子爱美好像很浅薄,可是中国古代有把美人比作贤人、比作才人志士的传统,所以说一个“严妆”的美人之爱美,其实是说一个才人志士慕好,即便在悲哀痛苦之中,仍不肯放弃。

“和泪试严妆”不过是写一个悲哀美丽的女子,可暗示的是一个才人志士慕好的身心,虽然在悲哀艰苦的遭遇中,仍有持守。“持守”是不动摇、不放弃。“和泪试严妆”是女子的口吻,就是儒家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次”是仓促紧急,无论在多么仓促、多么紧急的环境中,你一定要站在这里不改变,“是”是这里;无论多么颠沛,“颠沛”是颠沛流离、遭遇到很多艰难困苦,你仍然要站在这里不改变,这是中国最重要的、读书人的、儒家的、崇高的理想。

所谓“士”者,需持守。管子曾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基本的衣食,生活舒适了,才能持守不改变,如果处在贫穷和艰难困苦之中且没有恒产,就很容易放弃持守。可是孟子曾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即便没有生活上的依靠,仍然不会放弃品格的持守,这是“惟士为能”。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把“士”放在士农工商“四民”之首的一个重要缘故。因为儒家所提倡的士人,最崇高的理想就是对人格的持守。所以,虽然“和泪试严妆”外表上是写一个悲哀的女子,可暗示的是在悲哀艰苦之中,仍要保持身心美好的“士”的境界。冯延巳的感情是热烈的,如“和泪”,而“试严妆”中不放弃的精神,是他热烈之中有一种固执,有一种坚固的持守,这种热烈而固执的感情态度是不改变的。所以,冯延巳词中感情的态度一方面是热烈的,一方面是固执的。

“白衣见烈祖”

形成一个人感情的色调和波动的姿态,除天生的禀赋以外,一定还有后天环境的影响。李太白是个天才,他写诗写得非常好,如《蜀道难》《将进酒》。李太白曾经信道,到山里学道。李太白生在唐朝,当时流行的是中国古典诗歌,且道教盛行,所以才形成这样的一个李太白。如果李太白生在今天的北美洲,他当然不会写《蜀道难》和《将进酒》,他也不会相信道家,可是只要他先天禀赋仍在,即使在北美洲的环境中,也必然会形成他的天才所能形成的境界。所以,天才是不可抹杀的,环境也是不可抹杀的。

冯延巳这个人,天性是热烈和固执的,再加上后天的生活环境,造成了一种悲剧的人生和性格。冯延巳之所以成为一个悲剧人物,是因为他生来就在一个必然要走向悲剧结局的环境之中,他的一生注定是悲剧的结局,这是天下最不幸的事情。当然,你对事情的态度可能使你的遭遇有所改变,可是环境注定有非常大的影响和限制。冯延巳之所以不幸,是他生于南唐,一个偏安的小国,几乎注定了一个必亡的命运。

那么,你要不要把你的命运跟这个必亡的国家结合在一起?这不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冯延巳注定要跟南唐这个必亡的国家结合在一起,因为他的父亲是冯令君。冯令君侍奉了南唐建国的第一个皇帝,也就是南唐的烈祖、先主李昪。南唐一共只有三个皇帝,就是先主、中主,还有我们讲词常谈到的李后主。冯令君在南唐烈祖的时候做吏部尚书,所以冯延巳父亲这一辈开始就在南唐仕宦。冯延巳的命运早就注定,他很年轻就注定了要做官,20几岁的时候,“以白衣见烈祖,起家授秘书郎”。“白衣”就是没有资历,没有经过考试。烈祖很欣赏冯延巳的才学,说他“有辞学,多伎艺”,他会很多文学艺术的技能,不止词作得好,字也写得好。而且“辩说纵横”,非常善于说话,谈起话来“如倾悬河暴雨”,跟人谈起话来口若悬河,像河水从瀑布上面流下来,像暴雨不断流下来的样子。所以烈祖一下子就给他秘书郎的职位,而且“使与元宗游处”,元宗就是中主李璟。所以冯延巳跟南唐中主从青年起就是非常密切的朋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冯延巳的词写得好,南唐中主的词也写得好。“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是一般人所赞美的南唐中主的词,但王国维赞美的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评价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写的是征夫思妇的怀念。“鸡塞”是遥远的边塞,丈夫到鸡塞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守边了,他的妻子在闺房之中,在那么寒冷的夜晚,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在梦中也许正往鸡塞去见丈夫,可是美梦却被雨声惊醒。之后,妻子不能成眠,就在楼上吹玉笙,借音乐表达感情。“吹彻”是吹到尽头、吹了很长时间,“玉笙寒”,“笙”是玉做的,所以是“玉笙”,在这样凄凉寒冷的夜晚,她所吹奏的玉笙是这样寒冷。表面上是写乐器玉笙的寒冷,其实是写思妇感情上寒冷的感觉。这两句虽然很美、对仗很工整,但也只是征夫思妇的怀念。它的感情和事件比较受限制,所以王国维所欣赏的不是这两句,而是给我们更多触发、能够引起更多联想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一般的读者会认为这两句比较平常,可是王国维认为这两句更有触发联想的力量。“菡萏”是荷花、莲花,秋天了,荷花开始凋零,不像盛开时有那么浓烈的香气,碧绿的、圆的荷叶也残破了。所有的花都会零落,所有的花零落的姿态都不一样,跟人的感情相同。有的花,比如春天的樱花,被风一吹,细小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了。可是荷花不像樱花,樱花你看不清楚一朵花的凋零,荷花每片花瓣的凋零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荷花、荷叶的凋零之感特别鲜明。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那凄凉寒冷的西风,是那么忧愁,因为西风从那一片碧绿的水面上吹起来。王国维以为是“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两句写的虽然是植物的生命,可是唤起的是宇宙大自然生命凋零的共同感受。中国诗人之所以喜欢写落花、落叶,就因为诗有一种触发和感动,看到生命在春天萌发,我们就欣喜,看到生命在秋天凋零,我们就悲哀,晋朝陆机在《文赋》中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所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王国维说有“美人迟暮”的意思。“美人迟暮”出自《离骚》,是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才干,生命的最高意义和价值是把才干发挥出来,而非成名与否。如果把真正的才干发挥出来,纵使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是使用出来了,这是一个人特别是才人志士生命的价值。如果才人志士的能力没有被使用,就好像一个美人没有被人欣赏,就已经到了迟暮一样,所以《离骚》就把“美人迟暮”比作才人志士不得意的、生命短暂的悲哀,这是王国维的联想。

南唐中主能够写出这样美丽、这样有触发和联想的词,所以他才能欣赏到冯延巳词中的兴发感动。有一次,南唐中主就冯延巳写的两句词与他开玩笑,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阵微风突然吹起来了,把一池春天的、碧绿的、美丽的池水吹出细碎的波纹。表面上看是很平常的两句词,可是他写的不是指“吹皱一池春水”,而是指当那一池春水在春风中一动的时候,你的心头忽然也有了一种触动。本来你的心很平静,忽然之间一个大自然的动态让你的心起了波动,引发你的触动。中国人的诗里面,王维写大自然景物的诗有时也会有这样的境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引起人心头的感动是什么?清朝词人况周颐,别号蕙风,所著《蕙风词话》里曾经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说得非常好,这是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最基本的条件。他说我看到外面的风雨,看到外面的青山绿水,常常觉得在风雨江山以外,另有一种感动我的力量。我们都看见外面的风雨了,可是你看到风雨后有什么样的感动,这是诗人和一般人最大的区别,而这份感动的大小是成为大诗人和小诗人的基本原因。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就是宇宙万物都干他的事,他看什么都与他相干。南唐中主就开冯延巳的玩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卿”就是你,这个干你什么事。冯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他说我这当然没有你写的那句好。可见他们之间除了君臣这一政治上的关系,还有共同的对文学的欣赏,一种同好之间的关系。后来李璟继位,冯延巳很快就官至宰相。试想一个有才学、多伎艺、辩说纵横,而且得到从小相识的皇帝的重用,年纪不大就官拜宰相的人,必然引起争议。所以,冯延巳那时得罪了不少人,南唐的朝廷发生了党争。

性格和为人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们也不能忽略性格与生平经历的密切关系。王国维用“和泪试严妆”来形容冯延巳词的风格。冯延巳的感情热烈,又有一种悲哀,同时也非常执著。一方面因为他的性格如此,一方面与他的生平遭遇也有很密切的关系。冯延巳注定有一个悲剧的结局,这实在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王国维也是一位悲剧人物,他最后是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尽的。我曾经分析过王国维的思想和生平,他青年时喜欢文学,也喜欢哲学,哲学是直接讨论人生问题,文学是间接讨论人生问题,必然与人生有很密切的关联。

我并不赞成王国维讨论的结果,他认为“命”是某一种必然形成的结果,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总而言之,王国维的结论是悲观的。当然,人是有可为的,可是也不能否认,人确实受到很多局限。像冯延巳这样的词人,生下来就在一个悲剧的环境之中,因为他生在一个必亡的国土之上,而他又与这个必亡的朝廷和君主结成了不可分离的密切关系。南唐中主第一个年号是保大,在保大元年,冯延巳同时获得了三个官衔——谏议大夫、翰林学士、户部侍郎。谏议大夫负责为国家提出忠告,替国家出谋划策;翰林学士负责掌管文书;户部侍郎负责掌管民政。到保大二年的时候,他增加了一个责任叫作“翰林学士承旨”,就是专门替皇帝拟订旨意。到保大四年的时候,他就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等同于宰相的地位。中主继位以后,冯延巳青云直上,可是他的官运并不顺利,在他做宰相的第二年,就是保大五年,南唐发动了一次战争——伐闽之役,起初获胜了,可闽的旧将邀请别的国家来帮助,所以虽然闽灭亡了,但南唐最后也失败了。冯延巳的弟弟冯延鲁参与了伐闽之役,也因此获罪,冯延巳也被罢免了宰相。罢相以后,他先是为太子太傅,然后外调“出为抚州”,抚州有一支南唐的军队叫作昭武军,冯延巳就被派去做昭武军抚州节度使。

晏殊“得其俊”,欧阳修“得其深”

冯延巳失去了宰相的地位,对于他个人的人生,当然是件不幸的事情,可是,站在中国词学发展的角度看,这一不幸对词学有很大影响。抚州在江西,北宋初期两个最重要的作者晏殊和欧阳修都是江西人,晏殊是江西临川人,欧阳修是江西庐陵人。从中国词学的发展上看,北宋初年的词风承自南唐,而冯延巳曾经在抚州做过三年的节度使,所以晏殊和欧阳修主要继承的词风并不是南唐的后主,而是南唐的冯延巳。这既是地理上的原因,还因为李后主的词比较偏于天才的成就,而不是修养上的成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学习模仿的。

在文学发展史上,风格总是互相继承、互相影响的,可是有一些特殊的天才不是一般人所能继承、所能受到影响的,比如陶渊明、李太白、李后主。所以晏殊、欧阳修等北宋初期的作者继承冯延巳的比较多,后来人说晏殊“得其俊”,欧阳修“得其深”,就是说冯延巳词的风格有两方面,有俊的一面,他的词有时写得非常俊朗、飘逸、明媚,还有另外一面,王国维《人间词话》除了赞美他“和泪试严妆”风格,还提到“‘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在很高的树上,喜鹊正在做巢,“衔巢”者是衔草来做巢,西沉的月光照在秋天寒冷的草地上。这两句词没有表现悲哀、热烈或执著的感情,所写的是一种很高远、很疏朗的景物,而不是万紫千红的秾丽。韦苏州就是唐朝诗人韦应物,曾写过“流萤度高阁”,在一个高的小楼里看到萤火虫飞动的样子。孟襄阳是孟浩然,他曾经写过“疏雨滴梧桐”,在秋天的晚上,你听到稀疏的雨点打在那秋天的、枯干的梧桐叶上的声音。这些景物都有一种高远疏朗的感觉。王国维说冯延巳“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所写的高远疏朗的感觉,即便是唐朝韦应物、孟浩然都不能超过他。

可见冯延巳在写情的一面有“和泪试严妆”的悲哀、热烈、执著的感情,在写景的一面有高远而疏朗的表现。而北宋两个很重要的作者,晏殊继承了他俊朗的一面,欧阳修继承了他感情热烈执著的一面。冯延巳被罢免了宰相,被派到抚州做节度使,这对他个人的生活是挫折和不幸,可是从词的发展上,他却影响了北宋两个很重要的词人。所以一个人的一生,遭遇是幸还是不幸,以个人来说、以整个时代来说、以你对后世的影响来说,都很难预先下定论的。

伐闽之役失败后,冯延巳出任抚州,保大八年时,因为继母去世,所以有一段时期他曾“丁忧家居”。保大十年,他又被任命为宰相,可是很不幸,他每做一次宰相就发生一次战争,而且都是先胜后败。保大十年的伐楚之役,楚是完全灭亡了,可是楚的部将刘言叛变,最后所得到的楚的地方又都失去了,所以他再次被罢免了宰相。这次罢相的时间不长,第二年又起用为宰相了,这次一直做到保大十五年。

因为南唐经过两次很大的战争和失败,国势衰微,北方一个重要的国家周,历史上称作后周,开始侵略南唐。保大十五年,后周兴师大举入侵南唐,南唐“奉周正朔”,虽然国家没有灭亡,但作为属国臣服于周。“正”是正月,“朔”是初一,中国古代每个皇帝都有年号,每个朝代也都有年号,“奉正朔”就是尊奉历法,中国之所以把“奉正朔”看得很重要,是因为从夏、商、周起,他们的历法就是不同的。一年有十二个月,中国古代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记十二个月,夏是以寅月为正月,商是以丑月为正月,周是以子月为正月,所以三代的历法是不同的。那时南唐几乎完全失去独立自主的地位,已经取消自己的年号,用别的国家的年号,所以在保大十五年以后,就开始用后周的年号“显德”,再往后的第三年,后周被赵匡胤篡夺,宋太祖即位。

保大十五年时,冯延巳五十五岁,他亲眼看见南唐放弃了自己的年号,尊奉别人的正朔,三年后冯延巳去世,享年五十八岁。他的一生经历几次起伏,亲眼看到一个国家的败亡,历史上说他“有辞学”“多伎艺”“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负其才略”,他想要扩展自己的才干和谋略,想要有所为,可每一次都失败了,所以他平生经历了很多挫折。不但如此,因为他“负其才略”,他固执、执著、自以为是,在朝廷上得罪了不少的人,政治上的主张有很多人反对,当时韩熙载、徐铉、徐锴等人都反对冯延巳。而冯延巳一派的人,后来很多人都遭到贬官,经过了很多挫折和失败,有很多人都死亡了,而另外一派的人,韩熙载、徐铉、徐锴这些人寿命都很长,南唐李后主投降赵匡胤时,徐铉、徐楷还仕宋,在宋朝做官。

历史上凡是有党争的时候,他们的记事、他们的谈话一定有意气用事的地方,所以后来历史上的记载有很多对冯延巳的诋毁、攻击。夏承焘所编《冯正中年谱》里,就曾经替冯延巳辩护,说后来史料所记载的多半是“朋党攻讦之辞”,所以“应存疑”,不能完全相信。但天下有很多人,作为诗人、词人是可以的,可作为宰相真正当政,未必是很好的人才。李太白总认为是唐玄宗不能真正重用他,就辞官离去,可试想李白“斗酒诗百篇”,他作诗是可以的,可若做宰相,真的负担起国家政治、军事上的任务,以他的放纵任性,未必真正能够成功。所以冯延巳作为一个诗人和词人,有很好的作品留下来,对后来的词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可是作为宰相来说,他有任性、自负、固执的一面,这是不可否认的。

脱离了当时的政治历史背景,现在所看到的、所体会的、所接受到的影响是冯延巳词里所表现的感情上的意境。正如李太白尽管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可他诗里面表现的飞扬健举的精神,千百年之后,都可以鼓舞和启发我们,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历史、给我们的民族留下的宝贵遗产。所以根据当时的现实的历史政治来评判一个人,是一个角度,脱离了那个批判的环境,从他感情的意境来体会一个人,看他对我们民族的影响,是另外的一个角度。看中国的词,如果只从表面的意思来看,就只看到它狭窄的浅薄的浪漫的一面;要是从它的意境来看,才能够看到它值得重视的地方。

另外,中国诗人、词人的感情意境是真的对后世有所影响的。苏东坡的“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表现了他理想的高洁和光明磊落,不因为云月的遮蔽损害自己的光明,这一感情和精神的意境是宝贵的。当时北宋政坛上,王安石推行变法,苏东坡在政治上的见解是进步还是退步、是保守还是革新,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但他留下这样的诗句,千百年之后还有影响。冯延巳在当时军事政治上的成败,是另外一件事,可他在词里面所留下的精神和感情的意境,千百年以后还是有值得重视的地方。

清朝词人刘熙载在《艺概》里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晏殊跟欧阳修确实受了冯延巳的影响。冯延巳的词集叫作《阳春集》,清朝词人冯煦曾为词集写了一篇序文即《阳春集序》。冯延巳、冯煦都姓冯,中国人喜欢为自己找个有名的本家。冯煦开头就说“吾家正中翁”,意思是我们家的那位老先生,尊称冯延巳为“翁”,因为他认为冯延巳是他们家的祖先。又说“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大意是说冯正中这位老先生自负才干谋略,亲眼目睹自己的国家走向灭亡,却无法匡正、挽救,在国家形势危急、衰乱的情况下,“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郁”是深沉地隐藏在内心,他深沉地隐藏在内心的烦恼悲哀无法说明。人内心有许多深沉的感情,越是复杂的感情,越不容易说明。于是“一于词发者”,“一”是完全,完全在词里表现出来了。

冯延巳的词里面,把当时内心有关个人的、国家的、朝廷的种种忧愁烦恼都表现出来了,所以他的词不像韦庄能用一个狭窄的、分明的事件来指明,而是写他内心感情的意境,是他内心感情的体会。

 

编辑:汤吉宁 王蕊蕊(实习生) 审核:温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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